凯文·凯利虽然有一位来自中国(台湾)的妻子,但真正到过他硅谷住所的中国人却不多。曾在甲骨文公司和AT&T贝尔实验室工作过的余晨,便是这为数不多者中的一位。在本文中,他回顾了跟凯文·凯利的深入交流,认为“理解进化论是理解凯文•凯利的基础,贯穿凯文•凯利思想的,从《失控》到《科技要什么》,都是一种广义的进化论思想”,并指出只有在此基础上,才能明白为什么凯文·凯利如此看重互联网,“因为互联网让人类真正成为一种多细胞的有机体”。
在我看来,即使百年过去,你再到北京、上海这样变化飞速的城市,我想你也能认出它们来。你也知道,它们还会有同样的街道,同样的建筑。这都不会变得太多。真正我们所经历的革命,乃是我们对自身的认知。它关乎我们对自身的定义。这正是互联网所带给我们的。——凯文·凯利
在《失控》出版快 30 年后,我访问了凯文·凯利。对话在他的居所里展开。
凯文·凯利的居所位于硅谷湾区一个小渔村的半山腰,硅谷典型的办公环境是101高速旁那些窗明几净的办公楼,但凯文·凯利的居所并不是一种典型硅谷风格。青松翠柏掩映的木头屋,常年在缭绕的雾气里,这里将生命和机械融合在一起,一种强烈的自然风貌和生命感油然袭来。在中国文化的语境里这很容易让人想起远隔尘世修身养性的隐士,但在美国,你完全可以想象在这屋子里藏着多少千奇百怪的创意或创新。
▲凯文·凯利的居所内景
凯文·凯利谦和、热情,甚至有几分俏皮,对于亚洲和中国他丝毫不陌生。在他 20 岁时,就辍学跑到亚洲游历,此后的 7、8 年间,他远足中国台湾、日本、韩国、菲律宾、印度等等国度,他的太太(Gia-Miin Fuh)就是一位来自台湾的生物化学家。在凯文·凯利官方主页上,列举《失控》各类译本,第一本就是中文译本。(有意思的是,乔布斯早年也有过亚洲游历经历,并且始终坚持禅修之路。也许亚洲文化中注重直观,注重想象的要素激发了这些西方来客对世界重新的认识。)
在拜访凯文·凯利之前,我又认真地通读了《失控》和《科技要什么》,还好我之前系统学过“进化论”(这可是理解凯文·凯利的重要切入点),因此对于把握这两本书的要旨总算得心应手。于是,我们俩的交谈很快就进入惬意的境地。
贯穿凯文·凯利思想的,从《失控》到《科技要什么》,都是一种广义的进化论思想。
进化论讨论的是生命的演进,这与互联网有什么关系呢?
要理解这点,得先理解工业时代的造物特点。工业时代造物都是自上而下的、等级化的。它有目的,有预设,有中心化,讲求的是因果关系。比如一个汽车工厂,要造汽车,需要设计师先把汽车的原型设计出来,然后通过层级管理的生产线,最终按照工厂经营管理者的意志和目的把汽车生产出来。
进化论则不然,他没有预设的目的,没有神(当然更不可能有人)曾经拿着图纸把今天多样化的生命设计出来。他的演化是自下而上的,从简单的单细胞生物到多细胞生物,从无性繁殖到有性繁殖。整个生命的进程看似有些盲目,任何可能性都可能出现,不在任何中心的控制之下。互联网的发展,更加契合生命进化的特点。
我和凯文·凯利的讨论始于对信息的定义。在凯文·凯利看来,信息乃是万物的根本。这个观点其实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哲学家毕达哥拉斯,他曾认为数是万物的本源。之后的柏拉图更是集大成者,在柏拉图看来,理念才是真实的,我们所认为的现实世界不过是理念的摹本。
在整个世界越来越高度数字化的今天,理解这个看似违背常识的观点其实并不费劲。比如我自己,每天我身上的细胞都在更换,但组成我的信息结构是不变的。也许历经多年我全身的细胞,或者更基本一些,全身的原子都换了个遍,但细胞组合的信息规则从根本上并没有变,我还是我,不会因为岁月流逝而发生改变。再比如音乐,我们辨识一首乐曲显然是因为音符组合的信息规则,而不是拘泥于一个具体乐器产生的声音。因此,信息要比原子更加真实和根本。
▲人类的“信息化细胞”
人是符号的动物,这个观点最早来自德国哲学家卡西尔(Cassirer)。既然信息是万物的根本,那么人是符号的动物也就不难理解。凯文·凯利肯定了我这个提法,并进一步回答了我关于语言、书写和印刷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所扮演角色的问题。
确实,如凯文·凯利所言,语言的出现,让我们能够彼此交谈,并因此能审视自我的思想。因为有了语言,我们才发明了农业,建造了城市,创造了文明。如果审视人类进化的主要部分,它总是信息的组织和重构,这也包括生命的历史。对人类而言,第一个最主要的重构就是发明了符号化的语言。(想一想,如果不是人类掌握了语言,从而把趋利避害的经验传给下一代,那么人类就得一代又一代地去重复许多苦难和折磨)。
人类的第二个主要的重构就是学会了书写,书写发挥了比我们记忆强大得多的记忆功能,我们也因此同时拥有了集体记忆。此外书写还让我们完成此前难以做到的复杂工作,比如数学。这是个巨大的革命。在凯文·凯利看来,书写,以及随之而来的书本和印刷术,都是人类信息史上了不起的进步。
凯文·凯利认为技术的发展存在一种不可避免的序列关系。他甚至大胆假设,如果真有地外文明的话,他们也会发明电,然后是电灯,以及汽车,最终也会发明互联网。围绕互联网出现的必然性,凯文·凯利谈到了 3 种进化的动力:1)自我的选择;2)遗传因素;3)周围的世界。无论对生物的进化,还是人类的思想史,抑或互联网的发展,都是受这 3 个动力所驱动。比如我们个人的发展,就取决于我们的自由意志,取决于我们的创造力,也取决于我们对前人的继承,还取决于整个大环境。
做了这么多的铺垫,我们终于要谈到互联网出现的意义。
先从生物进化来看,凯文·凯利认为,生命演化的阶段中,从单细胞演化为许多细胞组成的有机体这个阶段至关重要。因为不同的细胞组合到一起后,才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生命。这也和我们前面谈到的信息是万物的根本相呼应,从单细胞到多细胞,其实就是信息排列组合的可能数量呈现爆炸式的增长。
在凯文·凯利看来,人本来就是越来越社会化的,而正是有了互联网,我们才逐渐成为“多细胞体”。互联网连接世间万物。人类正成为一种新的有机体,全球有机体。所以凯文·凯利认为,我们有理由会看到发明的爆发,创意的爆发,因为互联网让我们成为一种多细胞的有机体。
▲人类成为“全球有机体”
在我看来,凯文·凯利这个洞见非常深刻。人类历史上确实有诸如文艺复兴、工业革命等具有历史意义的伟大进步,但互联网的崛起更为伟大。即便是最近的工业革命,也不过是在用机械延伸人的肢体,而互联网延伸的则是人的大脑,是符号,是信息。当这一切通过互联网连接起来时,让信息的排列组合具有无穷多的多样性——组合的可能性。这也就是凯文·凯利所宣称的“全球脑”。
理解以上观点,就可以揭晓凯文·凯利为什么说技术也具有生命的特征了。就像人的身体,身上的嘴和耳朵本身都没有生命,但各个身体器官加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生命系统。今天的技术也呈现这个特点,单看一项技术当然没有任何生命特征,但从整个系统来看,每项技术又需要成百上千技术支持才能有效。事实上所有技术已经连接起来呈现网络的特点,所以整个技术网络呈现出类生命的特点,即便单个技术是没有生命的。这所有的技术就统称为“技术元素”,它可以自发生,呈现多样性,也会变得越来越复杂,而游离在我们控制之外。(这就是书名“失控”的要义)。
▲凯文·凯利在他的书房
凯文·凯利是我聊得非常默契的受访者之一,他博学、谦和,又有几分俏皮。在我访谈他时,他正忙着给新书《酷工具:各种可能性的目录》(Cool Tools: A Catalog ofPossibilities)收尾。
凯文·凯利绝非一个书斋型学者,他喜欢经历各种可能性,也喜欢讨论各种可能性。早年他游历亚洲各地,也曾骑自行车穿越美国。这些经历让他无论对生命、机械还是文化的多样性和可能性都有了切身的体验。这也难怪凯文·凯利会亲近进化论,其实达尔文本人也是在游历世界各地的考察后才提出进化论思想的。
文章来源:吴晓波频道